迎宾旅馆
分类: 短篇小说
短文词典
编辑 : 大宝
发布 : 11-15
阅读 :702
迎宾旅馆
迎宾旅馆是许多兽药公司业务员常驻的根据地。这附近就是火车站、汽车站。前后几条街杂陈着货运站、小饭店、小药店、烟酒百货综合店、保健按摩??美容美发中心、台球馆、音像店、网吧,还有冠以夫妻用品成人保健名称的那种店。是个五行八作各显神通的热闹地面。迎宾旅馆在这地面的口碑,据业务员们说,相当好。旅馆的老板姓何,四十出头的年纪,是个肩宽腰粗的大个子,样子威猛精力充沛,可说话很和气,待人接物热心肠,人送外号“何大壮。”
常出门的人对旅馆的要求不外乎安全干净,不杂不乱,还有就是老板乐于助人,善解人意什么的。迎宾旅馆虽然不大,可入住登记要经电脑,电脑查验身份证是和公安局联网的,如果网上通缉的人来入住,身份证一插一刷那电脑就自动向110指挥中心报警。不像业内的一些小店,假证没证都可以住,一个证也可以住几个人,然后弄个破破烂烂的登记簿向派出所交差。这里的门窗牢固还经常检查检修,门厅还装有摄像头,贵重物品包括现金都可以在吧台寄存。业务员们由货运站提了货就把这里当成临时库,时常把整箱成桶的兽药堆码在房间、走廊、门厅里,把临时收来的货款暂存进旅馆的保险箱,何大壮不收寄存费,也从来没出过差错。当地黑道上有个规矩,货运站对物流到货要代收每件两块钱的“落地费,”这是要交的“保护费”,你不交,没有哪个三轮三马或小面包敢给你送货,可在何大壮这里住的业务员可以减半交,在这一地区做了几年的老业务员还可以不交。要是业务员在这附近几条街上被小偷“顺”了钱或手机,只要何大壮打个电话,不出半日就给送回,当然,有的时候要请顿饭什么的谢“道”上的人,但何大壮从不去吃,能摆平这类事凭的是实力和字号,何大壮不缺那顿饭吃。
迎宾旅馆不设棋牌室,不像有的店那样常常聚众赌博,可业务员们要是在自己房间里拱个牛牌打个八张,也任凭自由。有时候,小伙子们因为输赢或偷牌打起架来,何大壮会出面充当临时警察,每人一脖子拐,像老子打儿子般地有威力又透着“自己”。这里也从不招住店小姐,连专治淋病、尖锐湿疣的江湖郎中也拒收。业务员要是带回洗头房发廊女之类,何大壮只限在白天“临时休息”,晚六点必须离开,不管天长天短,这是铁规矩。业务员带回的是正经女友,那旅馆备有专门的鸳鸯间。要是假冒正经的,何大壮一眼就能看穿并当场讲出来,不能坏了规矩。有的业务员想看毛片儿黄碟,何大壮不准,可是你要自备 VCD(200元一台的二手货)在自己房间里“视觉盛宴”,那他也不管。可有一样,他只给寄存机子不管影碟。
何大壮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女儿在本市上中专,一直住校。他夫妇俩经营旅馆还雇了亲戚帮工,从不让儿女参与,寒暑假也很少让儿女到旅馆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儿女不能像他夫妇俩那样有免疫力,想想那些80后业务员,何大壮庆幸自己的子女没有学畜牧兽医专业,将来也绝不会让他们跑业务。
这是隆冬的一天下午,房檐垂着冰溜子,迎面的小风尖利地扑打着人脸,天很高很蓝。何大壮坐在吧台喝热茶,抽烟,透过玻璃门闲看着外面街角的报刊亭和烤红薯的大桶。有个人走过来,那人朝街道两侧迅速打量着,转身买了份报纸又买了块烤红薯,径直朝迎宾旅馆走来。
来人中等个儿,头发浓密有些乱,脸吹得通红,眉头微微皱着。斜跨着的包是惯常业务员用的那种??黑厚的面料,白亮的拉锁,大小袋都塞得鼓鼓的。他穿的黑皮夹克是旧的,但底色打的很亮,穿在身上圆挣挣的,深烟色的宽条纹裤子膝盖处磨得有些发白,旅游鞋是新的。何大壮判断此人有三十七八岁,不像是老业务。
果然,身份证显示此人三十八岁,叫戴志忠。
戴志忠办完入住手续没有去房间,他一屁股坐在吧台对面的沙发上,大口地吃红薯。攀谈中何大壮得知,自称老戴的这个人原来是一家工厂的车间主任,因为工厂被兼并和搬迁他失掉了原来的位置,又因为家庭的缘故他必须得多挣钱,因此,想趁年富力强出来闯一闯,经朋友介绍做了一家小兽药公司的业务员。何大壮不免有些同情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半路出家”的业务,搞兽药的大多是近几年毕业的年轻人,脑筋灵活,道道儿多,许多人跑个三五年已经是经理了,像这样往四十上数的人才开始跑,又没什么跑外经验,不怎么乐观。何大壮在心里摇摇头。
老戴吃完红薯,拎了一壶开水回房去了。
不知怎地,何大壮今天闲得慌。这时候是月底,正是业务员们回公司开会、报销、对账、交款的时间,旅馆里清净,往常也是。可今天清净的让何大壮总想干点什么,瞅一眼电视,翻翻登记簿,看看门外,喝口茶,后院洗衣机在响,二楼上,老婆正自数落着服务员什么,有嗡嗡的回音,可听不清内容。想什么呢?呕,儿女。儿子二十了,上大一,女儿十七,中专。开旅馆这么些年,家境是足够供出俩学生来,毕业后干什么?哼,现在的孩子,也不知道都想什么,儿子很少回来,女儿很少回来??就在本市住校,哪怕就公交几站地远。都说儿女债还不败,儿女哪能体谅父母的苦?呕,今天有点婆婆妈妈的,呕,这个人,今天新来的老戴,也是有儿有女的,为了儿女还得在外奔波,还得半路现学。呕,这个人,有点可怜,可是,可是??有点怪。什么地方呢?也说不清,就是有点??呕,那眼神。
老戴的眼神挺诚恳的,眉皱着,一副出来混挺难的样子。可是,何大壮还是感到有点怪,那眼神,时而有一闪而过的犀利,对,是犀利,含有一种探究扫射逼人的波光,尽管一闪,可何大壮还是扑捉到了。开旅馆久了,往往能猜出别人的职业,今天,这个老戴让何大壮费心,因为有点猜不出。照说呢,这个年龄跑业务,都是些老油子了,有很深的人脉网,精通业务门路,再说,月底都是返回公司的时候,他却刚来。不过,人家不是挺自然的说过了?身份证没问题,名片是??呕,河南三门峡的兽药公司,身份证是山西运城的,三门峡??运城,呕,地图上隔着黄河。他是刚刚踏入这一行,月底就不回去了,要在这一带了解养殖量,要多结识兽药经销商,多跑大的养殖场。不,不是,不是这些明面上的东西,是??总之有点怪。但是,老戴不是个尖损坏的人,这看得出来。
老戴躺在床上出神,这是三人间的房,墙板很薄很硬,贴着浅黄色的壁纸,上面有些圆珠笔写的大小不一的电话号码,有的地方抠破了,纸边儿卷卷着,老戴用中指关节轻轻敲墙,很脆的声响。看看房顶、窗户、门框,门上有张“旅客入住须知”,那是发黄的纸镶在镜框里,墙上有面镜子擦得很亮而水银有些脱落,电视遥控器磨得污旧油光,床单是新换的,有股洗衣粉味儿。得想想,得转转,每到一地都是如此。老戴起身在屋里踱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扑克牌,再拉开,里面有几张名片,几页兽药宣传彩页,再拉开,是双臭袜子。窗台上有个干缩的梨,梨下边是张有裂纹的光碟,印着“真实偷窥”。
老戴来到走廊,四下里扫一眼,又看看厕所、洗脸间和堆着床单被罩的储物间,然后,沿着走廊像散步般一个门一个门地看。他又来到门厅,跟何大壮打听附近货栈还有三轮拉货的运费。像是无意的一瞥,老戴的眼波又被何大壮收住了,那是在环顾门厅的一瞥,两人对视,何大壮先是不开口,后又忍不住说:
“老弟出门在外不容易,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住我这里的药厂业务员多了去了,我都是能帮就帮。”
老戴眼睛看着别处说:
“何老板你看,我怪不好意思的,入兽药这一行我是个新手,不懂的地方太多,可又不好意思多问人家小年轻儿的??我是搞生产管理出身,跑业务不在行,不过是想试试,我是??搞生产搞惯了,到哪儿都像看车间似地,带检查巡视的眼光,你老板不会介意吧?我是习惯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各自的家庭、子女、当地的风土人情,老戴说要去外面走走,看有什么便宜的风味小吃,何大壮给介绍了几样,就在附近。
老戴走在街上,店铺里的灯光直涌通明地追出来与街灯的光溶在一起,四下里明暗起伏人声车声喧嚷,走过一元擦鞋店、特色饺子馆、大馅馄饨摊儿、驴肉火烧铺,羊肉现炒六分钟,绕过卖消字灵的地摊儿;算卦的地摊儿,老戴目光锐利地查看着周围。
何大壮认为老戴是个挺敬业的新手。老戴朴实、安静、不辞劳苦,每天早出晚归。只是总皱着眉,有时候目光像锥子。不过,他还是没摸着门道儿,辛苦是一方面,还得有“道行”才行,这个,要靠别人点拨还得自己能悟,别急,他劝老戴说,等你跟那群业务员们混熟了就有办法了。
老戴的确下了功夫,一连几天他拜访了许多兽药门店,还有养殖场、货运站,发了不少的名片和兽药宣传资料,甚至拉脚的三轮车夫也搭讪几句,告诉人家以后有活儿要找你这实在人,乱蹦价儿的不用!
业务员们陆续来了。
有饭大家吃、出门靠朋友、与同行是冤家、谁也别相信,这在跑业务的人群中是交织在一起的理念,市场空白总是有,谁也独霸不了,只要守住自己的客户群不泄露销售网络和交易秘密就行了。这一行人员流动率高,在同一个地区做了几年的业务员,也许已经换了几家公司了,在同一个公司做了几年的也许会换几个地方做市场业务。山不转水转,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碰到一起,犯不着与谁结怨。所以老戴并没受到排斥。人们对老戴并不看重,不仅认为他形不成威胁,还是个业绩垫底的谈话资料。在年轻人眼里,老戴的公司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老戴成天又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时常抱怨业务难做,首先心态就不敞亮,还能跑好业务?苦闷的象征??不知是哪个业务员给老戴起了这么个外号。老戴不抽不赌不喝不嫖,花钱也抠缩,可他时常串房间,晚上跟大家凑在一起也是什么话题都能聊,“黄段子”也能讲几句,有时候,还买上几斤水果与大家分享。大家与他谈不上推心置腹,可还都能接受他。
一天上午,老戴从货栈提了十来件货堆在旅馆里,他兴高采烈地告诉何大壮,这是他在这里的头一笔生意,明天就分送到养殖场去,现钱现货。他买来瓜子,桶装的铁观音和何大壮爱抽的金玉兰烟,与何大壮热烈地讨论起兽药市场来。他说到治禽流感的药,说到做业务的心得、技巧,还有从别人那里得来的小招数,眉飞色舞的。老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这也感染了何大壮,何大壮提醒说,你这才刚刚开始,还是小儿科呢,以后,你想赚大钱你得多跟尤大力他们这样的学。说到尤大力,老戴并不陌生,三十来岁,一双大大的笑眼,宽厚结实的身体,花钱大方,做业务的里蒙外骗的损招会的不少,时常高声念些短信“黄段子”,完了就哈哈大笑。这个人外表看似简单,可实际上有些神门鬼道的,有时候一连几天夜不归宿,有时候躲在屋里半天不出来。听说他有妻有子的,还经常换情人呢。何大壮说,什么呀,你知道的都是皮毛,这小伙子来我这里住快七年了,好几件难事都是我给摆平的。那年他媳妇儿因为他不给家里钱,找到他单位闹??不是现在的公司,他已经换过三个公司了,没办法,他藏我这儿,好家伙,那媳妇儿在我这儿堵了七天!你说他的经济实力,哈,满可以住高档宾馆,可他舍不得我这里,长期包间,一月当中总在我这里住一段,在别处住一段。我这里多方便!别处??别处谁让他当仓库?当工作间?
老戴笑笑说,是是,别的咱可以讨教,可人家不乐意让咱知道,就像搞情人这事那咱又学不来,咱这拉家带口的也没这实力呀。
何大壮说,不是让你学包二奶,你也不是那人。我告诉你,你看??何大壮拉开抽屉,那里面是些成卷的塑料透明胶带。你看,何大壮手指拨弄着胶带,你看,几个公司的都有,这个是尤大力花钱搞的。老戴见那胶带上印着尤大力在的那家公司的标识、名称、地址、电话等。何大壮解释说,你看这简单吧?我告诉你,公司的货到了以后,业务员??就像尤大力他们,在胶带封口上垫层纸,再用电烙铁一烙,那胶带轻轻一揭就开,还不伤外层。取出箱子里的微机票,拿到打印社去“技术处理”把价格改高、复印,再重新装入箱子重新封口,这样就能吃差价。还有呢,揭开封口把内装塑料罐的标签用水泡掉,再重新贴上“种鸡场专用产品”,“特殊定做产品”的签??那也是个人花钱印的,这也可以买高价。再有就是把塑料罐的封口盖撬开,里边的内袋掉包??这你懂吧?不懂?两种一样大小的包装罐,价格一个贵一个贱,把贵的那个药粉袋取出来重又包装,还是原来的价格原来的名字买出去,再把贱的那个药粉袋取出来,装到贵的那个空罐里,重新封口,再以客户退货的名义发回公司去,这样里外里一倒腾,你算算差多少?一箱六十罐儿,一罐差上八块就是四百八十块,刨去运费和退货罚款(公司规定的退货要每件罚四十块)还净得四百多呢!十件就四千多!
见老戴惊奇的半张着嘴巴,何大壮满足地向后仰着脊背嘘出一口气。他又告诉老戴,尤大力在他这里??就在后院的小库房锁着,存着的加工工具有电烙铁、封口用的塑料热合机(半个电视大小)、压盖机(饮水机那么大小)、打码器、专用胶带、小天平,还有整摞的标签、包装袋。他总是在白天人们外出时搞改装,他不在外边租房搞这个,这里的小库房又隐蔽又安全收费又合理。
老戴很感激何大壮的点拨,非要请他中午吃饭,何大壮说不去,说我这里就是帮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嘛,你们跑业务的要去别的店住,那咱还是朋友,有事找我我还帮忙,不过,别的店没我这里方便也没我这里肯助人,这你能看出来吧?老戴说是是,谢谢谢谢啦,何大壮说,你可别跟别人乱说去,我是看你老实可靠又不容易,你还得慢慢学。
下午,老戴没出去。第二天送货走了就再没回来。然后,尤大力也再没照面。这两人的电话也都拨不通了。
又过了几天,警察来何大壮的旅馆搜查,弄走了尤大力存在这里的工具还封了后院小库房的门,何大壮暗骂自己笨蛋又暗骂老戴不是东西,可是,这种事,何大壮认为本不应是公安管的呀,工商局还有畜牧局的药监所才是管这事的,也不是什么大的违法,这点法律常识何大壮还是有的。老戴不是个好鸟!自己是好意帮他点拨他,他反举报,看来人人都会看走了眼,怪不得自己觉得老戴的眼神不对呢,原来这家伙告密!哼,没本事做业务挣钱就去挣举报奖!不过,自己这里算不算造假窝点?也没什么,可以摆平。只是工商局的人都说不知道有这回事,莫名其妙的。
有一天,何大壮被传唤到公安局,在缉毒大队办公室看到了老戴,老戴着警官服,威风凛凛。他很热情地与何大壮握手,说你何老板协助我们缉毒有功啊,那个尤大力利用兽药夹带制造冰毒的麻黄素贩卖已经被铺,你为我们破案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和帮助,谢谢你!可是你的记住啊,你这是无意中的举动,假如说你事先知道尤大力搞毒品,那你这罪可大了,万幸吧你。今后,何老板,可得警惕呀,还有,今后发现可疑情况可疑的人要有举报意识,别总帮人摆平啦,摆不好会把自己摆进牢狱之灾!何大壮说是是是,谢谢老戴,呕,老弟,呕,老??警官,呕,我一定一定,我没想到??我就是热心,以后我一定注意线索,呕,谢谢警官。
戴警官有些话没能告诉何大壮,那就是,警方最初是从何大壮的十七岁的女儿那里获得的线索。这个女学生在暑假里仅有的两次去旅馆时结识了尤大力,两人一见倾心,又在网上交往了一段后就时常在高档宾馆同居,后来她发觉了尤大力在贩毒,生怕牵连父母进去,又不能跟父母直说,于是向警方举报。
还有,尤大力住的房间和迎宾旅馆后院的小库房都被老戴隐蔽地安装了纽扣大小的监听器和摄像头。这也没告诉何大壮。
2018年1月24日